“医生说治不好,血管裂了,已经没办法吊水了。”
“全身溃烂、发臭,在家属院的院子里都能闻到……他想翻阳台跳下去,没力气。”
“从小到大,我还没见过身边最亲近的人死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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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忆起二十三年前发生的事情,陈希(化名)面如平湖,言语间却有难掩的凄切。2000年,相恋多年的男友因长期注射海洛因而患脉管炎,血管严重损伤,“夹棉球的长镊子可以整个戳进去”,就医时已没有有效治疗手段,发病仅一个月便去世了。
眼睁睁看着最亲近的人因毒品而亡,对同样正在吸食海洛因的陈希来说是一次强烈的冲击,在父母的支持和帮助下,她进行了自行戒断。
“心理状态不好,就想用这个来麻痹自己”
2022年2月,在上海公安机关开展的一次排查中,陈希的毛发检测结果呈阳性,表明其存在毒品吸食行为。落地上海刚满10天,她就开始了为期两年的强制隔离戒毒。
1973年出生的陈希至今吸毒史已达28年,期间三次戒毒,却又三次复吸,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接受强制隔离戒毒。
1995年,彼时只有22岁的陈希正与男友处在热恋期,两人在家乡重庆合伙做起了生意,对美好的未来充满了憧憬。在她的记忆中,这段幸福生活的转折出现在一个雨夜。那天她提早回到家中,却发现男友脸色慌乱,桌上还摊放着来不及收起的“白粉”和注射器。几经盘问,陈希确认男友“碰了不该碰的东西”。
当时的陈希并未意识到,毒品的出现不仅影响了他们当下的生活,更将改变她半生的命运。“那个年代,人们对毒品的了解不深,我只知道不应该碰,却不知道它会带来这么大危害”。之后的五年间,男友身陷“深渊”,“毒瘾”越来越大,她也难敌诱惑,渐渐走上了吸食毒品的道路。
直到男友因毒品而丧命,她幡然醒悟,开始了自行戒毒。她借助药物缓解身体戒断毒品后的不适,并远离家乡出外务工试图脱离过去的“毒友圈”,虽然有时“心里还会想”,但男友的惨痛经历、父母的殷切期盼,还是支撑着她摆脱了毒品的“蛊惑”,在与毒品的“正面抗衡”中“大获全胜”。
2003年,陈希在贵州步入婚姻,期待着开启人生的全新篇章。但预想中的美好婚姻生活并未到来,婚后仅半年,夫妻俩便矛盾重重,时常发生冲突。生活的不如意、婚姻的不顺心通通压在心头,远离父母、又没有交心的朋友,本就内向的她无法排解内心的苦楚,以为借助毒品能暂时逃避内心的困苦,于是在一番挣扎之后选择了复吸。
在陈希看来,自己并没有很大的毒瘾,只是“心理状态不好,就想用这个东西来麻痹自己”,而且“吸了之后也没有觉得快乐,只是昏昏沉沉地想睡觉”。毒品并没有帮助她冲破生活的困境,反而滋生出新的问题。由于注射海洛因,她吃不下东西,离开毒品就无法正常入睡,健康也每况愈下。
为了彻底摆脱毒品,陈希决定远离原来的生活环境,于是再次选择外出打工。在告别毒品的十年间,她的身体状况逐渐好转,精神头有所改善,饮食和睡眠也逐渐恢复正常。可就在她自以为真正赢得了这场漫长戒毒“战役”的胜利时,一次重大车祸又成了新的导火索。车祸让她的腿部被缝了36针,7个小时的手术后便是漫长难挨的康复期。熬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日,她的伤虽痊愈但留下了些后遗症。某次与朋友聚会时,朋友看陈希腿痛,拿出了她已多年不见的海洛因,一边自己吸食一边劝她也吸几口缓解一下疼痛。这一次,陈希依然“缴械投降”了。
陈希已经很难说清,时隔十年余年后的再次复吸,到底是因为心存侥幸,还是由于疼痛难耐。她想了会儿,认真地说:“也不能找那些客观的原因,还是自己心理上放松了。”
如今,陈希的第二次强制隔离戒毒期已经过半。年已半百的她,谈起自己的前半生,语气淡淡的,有一种释怀之后的平和,只有提起重庆家中77岁的老父老母,神情才有所波动。二十多年来,父母从未停止过将女儿拖出毒品“深潭”的努力。强制隔离戒毒期间,父亲常常写信给她,按期和她通电话,再三叮嘱和鼓励她坚定决心彻底告别毒品。
在一次通话后给戒毒民警的留言中,陈希这样写道:“这次通话让我的情绪好一会儿才平复。听到父亲在电话里哽咽的声音,我泪流不止,真的是追悔莫及。从小到大,父亲在我心里就是很坚强的,现在却因为我的错误让他流泪……”父母皆已年迈,无法远赴上海来探望她,只能盼着女儿早点回家。谈到出所后的打算,陈希没有丝毫犹豫:“肯定要先回家,父母都在家里呢”。在她的计划中,这是与毒品的最后一次“对战”,“已经五十岁了,不能再这么糊涂,不能让他们再那么难过了”。
翻看陈希的周记本,娟秀的字体写满了对未来的期待。“我渴望重新站在阳光的照耀下拥抱生活!”民警特别用红笔将这一句划上横线,鼓励道:“希望这次错误只是你人生路上的另一个起点,以后都能站在阳光下,探索更多可能,珍惜更多美好”,“路在脚下,坚定向前”。
“‘铺天盖地’的毒品装在一个个大盘子里……”
卢倩倩(化名)第一次见到毒品时才五六岁。在自家的饭店里,看到父亲和朋友用香烟的包装纸盛着白色的粉末用火烧,再把鼻子凑上去吸,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,只觉得好奇。后来父母因此大吵一架,她才似懂非懂地明白“那是海洛因,是毒品”。年幼懵懂的女孩怎么也没想到,多年以后她也会踏上父亲走过的歧路。
对卢倩倩而言,成长充满了孤独和等待。因为父母忙于饭店的生意,小小年纪她便被送去外婆家,只有周末才能等来和父母的短暂团聚,“那时候浦东到浦西要坐摆渡,每次外婆来接我,他们把我送到摆渡口,我都会哭得撕心裂肺”。后来,父母关了饭店出国做生意,本就不多的团聚更变得遥不可求,再后来,“他们就离婚了”。
成年后,卢倩倩结交了一个大她17岁的男友。一次她陪男友参加朋友的聚会,踏进包厢的瞬间,她便傻了眼,“几十个人聚在一起,茶几桌面上‘铺天盖地’的毒品装在一个个大盘子里……有人唱歌,有人喝酒,有人吸毒,那一幕给我印象太深刻了”。“我一开始没想吸,可是总有人问我玩不玩,我觉得自己坐在那里格格不入”,“后来就抱着好奇的心态试了试,走上了不归路”。
接下来的两年里,卢倩倩先后两次因“溜冰”被抓,在两次拘留和三年社区戒毒之后,她终于下决心远离毒品,回归正常生活。她戒了毒品,断了毒友,结了婚,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。孩子的出生让她第一次觉得有了“软肋”,“再吸毒就要强制隔离戒毒两年,坚决不能再碰毒品了,我付不起这个代价。”
2020年,卢倩倩的婚姻走向尽头,她带着女儿和母亲生活到了一起,两年后结识了新的男友。在一次聊天时,对方突然谈及吸毒,“聊着聊着,他就拿出一包冰毒。时隔11年,我都没想到我身边还有人在吸毒”,“他问我玩不玩,我很坚定地拒绝了,我知道再吸的后果,我还有孩子呢”。男友并未强迫,只是让她做个“冰壶”帮忙“烫冰”。她一边和他聊着天,一边看他“自己玩”,心里想着:“即使看着他玩,也坚决不能入自己的口”。可她的决心并没有坚持太久。两人聊到后半夜,大概是因为精神极度疲惫,心里警惕的弦便放松了,“他一直怂恿劝说,我就犹豫了”。
当时的卢倩倩仍然心存侥幸,觉得自己没什么瘾,偶尔吸一次也不会被抓。可没过多久,两人再次开房“溜冰”,被警方一举抓获。“警察敲门的那一刻,我突然清醒过来,意识到自己有多蠢。坚持这么多年,却前功尽弃了”。
如今,卢倩倩强制隔离戒毒已满一年,而五岁的女儿重复着她孤独的童年,独自跟随外婆生活。“她以为我是去上班了,总是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”,提起女儿,卢倩倩的脸上露出难以遮掩的失落和悔意:“我上次和她通电话,感觉她都不太爱跟我说话了,本来挺活泼的……”
卢倩倩的母亲已年近七旬,这一年里,她一边悉心照顾幼小的外孙女,一边终日牵挂戒毒所里的女儿。每个探望日,她都坚持往返5个多小时来见女儿一面,常常早上五点就起床,安顿好外孙女便匆忙出门,只为半个小时的会面。卢倩倩心疼母亲,“每次都跟她说不用来了,但下次她还是要来”。
上有母亲需尽孝,下有女儿要养育,卢倩倩担着重重的责任,也有着切切的期盼。
提起这一年的戒毒生活,她终于变得轻松了些。她笑着说:“我这些日子都变胖了。不碰毒品,胃口就变好了,作息也规律了”。她常常会梦到毒品,但梦里的自己总是远远看着,“不敢碰”。强制隔离戒毒期还剩下一年,她期待着真正实现身心俱脱毒,回到母亲和女儿身边。“等出所了,我就想开个小饭馆,好好陪陪妈妈和孩子。”
“她们其实就是病了”
施宇峰是上海市女子强制隔离戒毒所一大队的教导员,从警15年来,她坚守在女子戒毒工作的第一“战线”,目睹了太多女性与毒品的故事,也见识了形形色色的女性戒毒人员。
有的人性格偏执甚至厌世,不惜用绝食或自残等极端方式抗拒戒毒;有的人身患性病、肺结核等疾病,因看不到未来而心灰意冷;还有的人精神异常,沉溺于幻觉,终日昏昏沉沉……可无论遇上什么样的戒毒人员,在施宇峰看来,“她们其实就是病了。我们民警的工作不仅是要帮她们戒掉体瘾,还要帮她们戒掉心瘾。”
这些年来,施宇峰成功教育转化了百余名女性吸毒人员,帮她们脱离“深渊”重获新生,看她们回归社会走入生活的正轨,并为此而高兴满足。在女子强制隔离戒毒所这个女性民警占比96%的集体中,像施宇峰一样的人还有很多。正如她所言,戒毒民警的工作就是救人救心的“征途”。
“我们的民警都要定期考核,‘全知道’是必考项目。”在戒毒民警考核项目中,对戒毒人员情况的全面了解是每位民警必修的基本功。“个人的基本情况、家庭情况的变化、吸毒的原因、毒龄多长、在所内的各种情况,全都要了如指掌”,不仅于此,“对于自己负责的戒毒人员,民警必须做到看背影就能一眼认出来。了解她们是开展工作的基础。”
仅仅做到了解还远远不够,女性吸毒人员通常心思细腻、敏感多疑,民警们往往要花费更多的心思,帮助她们打开心扉,积极参与到康复训练中去。在所内,每位学员都有一本专属的周记册子,里边写满了戒毒生活的心得体会,无论是随口提及的烦恼,还是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情绪,都会得到戒毒民警的关注和回应,红色的笔迹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她们的劝慰、开导和鼓励。
除了帮助戒毒人员成功脱离毒品、顺利回归社会,施宇峰觉得自己还应该做更多。
从警多年,让她印象最为深刻的戒毒人员是一位刚满18周岁的小姑娘。“第一次见到她时,她就坐在对面,用那种甚至称得上骄傲的语气对我说,‘别看我年纪小,可能她们很多人的毒龄都没有我长’。”
一个刚刚成年的女孩,却有长达十年的吸毒史,初次吸食毒品时才上小学三年级。这个特殊的“成长故事”深深刺痛了施宇峰的心,也让她意识到,禁毒宣传工作要向年龄较小的少年儿童群体延伸。
如今,女所民警在工作之余开展的“禁毒进校园”宣传活动已经涵盖从幼儿园到大学的每个学龄段学生群体,“我们有一次在小学做禁毒宣传时,有一个小学生全程没有参与互动,走的时候却跑过来拽着我们,问我们下次还来不来”。在戒毒民警们看来,“现在的孩子接触的东西太杂,需要大人的及时引导”,“我们希望借助自己的力量,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一颗远离毒品的种子”。
上海市女子强制隔离戒毒所是上海唯一一个集中收治、管理和教育女性强制戒毒的场所,在这里,一代又一代女性戒毒民警,用极致的坚持不懈挽救着每一位深陷“毒潭”的女性吸毒者,以特有的温柔细腻缝补着每一段千疮百孔的“成长故事”。
近年来,数千名吸毒人员从这里出所,成功戒毒回归社会。而未来,民警们只希望进所的人能够越来越少,出所的人可以越来越多。“天下无毒”才是她们努力的终极意义。